來自 赵纯想（@chunxiangai）的推文串

26歲的時候，我打電話和姊姊埋怨自己在上海租的小破屋。空調節能等級，鮮紅色。出風速度，慢吞吞，不用手摸就摸不到。像老人哈氣。一切都是潮濕的，窗外婆婆媽媽，吳儂軟語，暢聊到深夜。不勝其煩。 我姊姊說，當你退租的時候，你會為它拍照。再過幾年，你會懷念這個地方。再之後，一個三十來歲的你，會再次出現在這個社區，抬眼望向這間小屋的窗戶。刻舟求劍，流連忘返。 當時我的第一個想法是：大齡文藝女青年，嘟嘟囔囔。不知所云。 現在三十一歲了，你別說，我還真想回到那個地方看看。夜幕低垂，天山消防隊的大紅門後，是一間被偷著租出來的，消防宿舍改出來的兩室一廳。 這本是前女友租的房子，她的室友搬走了，我厚著臉皮住進來。一個月2500。她是個朝氣蓬勃的女人。在上海當廣告演員，通告不停，大夜常熬，總是很晚才回來。我們曾有過一段像模像樣的愛情，但同一屋簷下，反而見面得少。默契地側耳傾聽，聽對方上廁所和開屋門的聲音，確保不同時出現在客廳。有時候她在房間裡和男友打語音，隔音不好，笑語盈盈。隔牆入耳，一種荒誕感油然而生。她煮飯很香，一口也不留給我。我從不出門，盡量不發出聲音，她也從不問。 那段時間，創業心死，為發工資，身上網貸30萬。每天就玩遊戲，從晚上玩到中午。錢包裡土狗幣的殘值，綻放十幾位小數點，弄得滿螢幕都是0。這時候，和一個之前的讀者粉絲見面了，我帶她去吃了一頓天山路上的鵝匠，簡單兩份鵝肉飯，再加一份配菜，178元。對我來說，算大出血。 夏天，她要在陸家嘴實習，松江大學城離得太遠，不方便，就搬來我這裡住了。逼仄的空間，前屋主留下的縫紉機、大衣櫃、大圓桌，每一件都虎視眈眈，難以撼動。還在夜間持續散發著一個失敗的服裝設計師的怨恨。 我把她領進屋，才說隔壁房間是前女友，她氣笑了。但忍下來了。我有自知之明，這不可能是為愛受氣。是上海租房子的價格，限制了她的自由。一個人決心妥協的時候，眼神是那麼的沉靜。 令人開心的是，我還有一張從前風光的日子裡留下的昂貴的地毯，純羊毛，土耳其紋樣，空運而來，一萬好幾千。清洗一番，晾乾，兩個人光腳踩上去，小腿上的神經都愉悅地歡呼起來——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那上面度過。她瘦得肋骨清晰，卻總是有用不完的能量。寫訴狀，整理材料，在卡通睡衣和律所職場套裝之間切換，對鏡辯訴，法條出口成章，有模有樣。和我吵架時，仰頭，皺眉，叉腰，嘴唇玲瓏，使人難以說出一句狠話。 不知怎麼的，她和我前女友聊上了天，加上了微信。一起煮飯，互相借用沐浴乳。後來，她們倆，還一起喝啤酒，我喝酒過敏，只看她兩個喝，聽她們耍酒瘋，聊一些女人之間的話題。我像一顆最沉默的那種綠植，靠在嗡嗡的冰箱上，聽她們大笑，大鬧，用脊背感受著2000年代荒誕的老冰箱的震動。沒人知道我負債三十萬，就要自殺了。 夏天快結束時，前女友史無前例地推門進來，問我「小法律」去哪裡了。我說實習結束了，人回松江了，分手了。前女友說，今天面試沒有。然後，走上來，抱了抱我，我至少兩天沒洗澡，害怕她聞到什麼味道，我回應得很敷衍，甚至，不耐煩。 她明顯很失望，迅速地回房間了。後面我們莫名其妙冷戰起來。她成宿成宿住在外面男人家裡，每次回來，只畫個妝，又去拍攝。我還想，你跟我發什麼脾氣，一場面試沒過而已，而我，負債三十萬，找誰哭墳去。後來我知道，她不想拍一輩子廣告，而那個面試的機會，就是一個電影。 離開的日期越近，周圍的一切就越是清晰。我發現，當人負債時，神經緊張，脆弱，幾乎所有事都歷歷在目。樓下的貓，臉頰上三花的分佈。消防員的演練氣瓶，被練得褪去紅漆、銀光鵑亮。餵貓人的死魚袋子，魚肚脹起的氣。還有車流滾滾的天山路，挖機挖碎舊小區的聲音。 午間，暴雨傾盆，搬家的紙箱子快遞，全濕透了。快遞員說對不起，我對他肩膀後的那場雨格外興奮。我急不可耐，衝進雨裡，脫了上衣，大笑大叫，無意識地做出《肖申克救贖》海報的動作，但人為的MVP結算畫面，不能給我結算人民幣。結算出的，是一場連夜的高燒，我掏出前女友的酒來喝，喝得渾身紅疹，小屋一地狼藉。我心想，就死在那間屋裡，就爛在那間屋裡，就帶著三十萬的負債鑽進地泥裡。就宣布，成為世界上最懦弱，最可悲的人。 第二天早上。緊鑼密鼓，雷厲風行。吹風機插上電，撐開一個個紙箱子，丟進去吹。裝著一個，就吹著下一個。眼裡全是血絲，頭暈腦脹，手上卻忙得好不熟練。 生活催著，父母的恩情無緣無故地籠罩著，一股無名火攢動著，一鞭一鞭催著我，莫名其妙地搬貨、裝箱子。樓下的貨車師傅，等了太久，已經沒有客氣可言，不停地按喇叭。我背著兩個包，提著一堆袋子，用腳踹著門口最後一個箱子。望著昂貴的地毯，心想壞了，這麼貴的地毯，忘了捲起來。算了，先考慮最重要的吧，開始默念媽媽13歲時教給我的口訣，鑰匙、錢包、眼鏡，只不過長大後，我自己加上身分證、銀行卡和手機。 出門前，一拍頭，衣櫃根本還沒看上一眼。我猛然拉開衣櫃。看到小法律網購的卡通衣架。左邊藍色的，整齊地掛著我的棉服。右邊粉紅色的幾個，則空懸在那兒。歡樂地搖晃在腐朽的木霉味。